打猎的人
不要被《动物世界》『骗』了，不是所有的捕猎都静悄悄。
有时候需要适当的聒噪，才能让猎物惊慌暴露，进入猎人的视野——大约三千年前，欧洲人就是这么干的。
山谷里的密林岩石是天然的保护色，凭借人类的肉眼难以察觉在暗处潜伏的动物。此时，猎人群中总有人取出一柄号，吹出响彻山谷的声音。
强烈的震动让动物跑的跑，飞的飞，一场捕猎就此开始。
这就是圆号最初的也是最实际的用途。
后来，随着人类生产力的发展，这一捕猎工具又逐渐转向『礼乐』舞台，成为教堂里做弥撒的乐器；或者转战邮政，成为邮递员手中的通讯工具。
德国邮政的标记就是一柄号。
以前的邮差经过驿站或村庄时，总会吹上那么一嗓子，同事或者村民就知道有信件来了。
据吉祥介绍，直到十七世纪才有了现代圆号的诞生，这一历史悠久、功能多变的乐器，终于在管弦乐团开始了自己的艺术生命。
吉祥，是浙江音乐学院圆号教师，《中国青年艺术家系列专访》的第15期，我们来聊一聊这个有故事的乐器。
再说一次，不是口水
对管弦乐团不甚了解的观众在观演时，可能会感到很好奇：那几个吹圆号的乐手竟然在悄悄做这种事？！
一场完整的演出里，圆号乐手的演奏任务是一段一段的，每当有停止演奏的间隙，总能看到乐手们在拆乐器。
一柄完整的圆号被抽出几根管子，两只手各拿一部分开始旋转摇晃，然后就看见一支『涓涓细流』从圆号内部『钻』了出来。
『咦……好多口水。』观众总能产生这样的联想。
走来路边，天上掉下来几滴水砸中脑袋，人们的第一反应总会想到下雨了，但很可能是空调的水。
乐手往圆号里吹气，最后还能倒出水来，也难免让人误会这是口水。
不过，这的确是一个误会。
圆号里的水和空调水都一样，都有一个专业名词叫冷凝水。
『圆号内外的温度差异，导致了水的产生。』吉祥说，『夏天冰饮料瓶子上也会出现这样的水珠，一个道理。』
当冷凝水在圆号内部累积过多，那乐器的声音听起来就会像被水淹了一样，这也是为什么乐手们总会冒着被误会的风险，在舞台上现场倒水。
有一句土味网络语言叫：欲戴皇冠，必承其重。
明明大号、小号都有倒水的情况存在，偏偏是圆号成了大家调侃的风暴中心？
都是圆号的造型惹的祸，相对曲折、圆润的造型，让圆号倒水看起来更添了几分新鲜趣味。
当然，也正是由于圆号独特的造型，成就了它在管乐家族中『乐队女神』的独特雅号。
圆号的音色可谓是最多变的。『它可以变得很闷很暗，很优柔寡断，也可以发出金属般金灿灿，有强烈震动感的声音。』
根据吉祥的描述，圆号的音区比一般的管乐器都要多。
教材里写的圆号，可以吹4个半8度或者4个8度，而在吉祥等专业演奏者手中，圆号可以覆盖5个8度之广。
玄学一点来说，在东方文化中『圆』本就有着包容、广阔的引申意义，纵观圆号的历史，也是不断容纳更多音阶的乐器进化史。
『早期的圆号构造较为简单，很多时候只能演奏半音阶。』吉祥介绍。
年，圆号演奏家安特姆·约瑟夫·亨佩尔发明了『阻塞』吹奏法：
将右手伸进圆号出音口，靠手的位置变化和气息的控制，让圆号能够胜任全音阶的演奏。
演奏技术的进步让作曲家们兴奋不已，以圆号为主角的曲子开始层出不穷。
大约一百年前，圆号上又多了『按键』这一革命性的零件，取代了右手对圆号的控制。
至今，圆号已经成为了乐团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乐器，而乐手们演奏时将右手放进出音口的姿势，也成为了舞台上最为『吸睛』的视觉画面之一。
吹圆号的人
聊及圆号的发展史时，吉祥用了一个成语作为归纳：大器晚成。
这一形容不仅是针对乐器本身，同时也是对圆号学习者成长曲线的高度概括。
在目前的青少年艺术圈子，学习圆号的学生是少数人。
原因很好理解，许多弹拨、打击乐器，小朋友学习一周之后，已经能简单地演奏一些成段落的曲子了。『而学习圆号的孩子，可能用了一周，还在琢磨怎么让圆号受自己控制，然后一直练习吹长音。』
一个月之后，当其他小朋友能够外人面前表演上一段时，可能圆号的学习者依然在做一些基础的练习。
将孩子送来学习乐器，并不意味着家长想让孩子走艺术专业。『而且初学者吹圆号的声音并不动听。』吉祥说，『这会考验学生和家长的耐心。』
因此，圆号这般需要时间去沉淀的乐器，在教育市场中的受欢迎程度得往后靠靠。
不过，这一现象也对圆号的学习者进行了天然的筛选。
结合自己的经历与日常观察，吉祥眼中的圆号学习者往往都具有晚熟、冷静、富有挑战精神和百折不挠的特质。
如今，如果有学生问吉祥：老师，我为什么要学圆号？
吉祥会告诉他因为圆号够难。『你挑战一个简单的东西不好玩，你需要挑战一个十分困难的东西，来证明你自己的价值。』
这是吉祥鼓励学生的方式，对于那些喜欢挑战的初学者，往往能收到非常不错的积极回应。
在吉祥的圆号生涯中，最大的挑战则不是来自于起步阶段，而是大学期间。
圆号来自西方，国内外的教学方法经过了语言的转换后，总会出现一些偏差。这一现象在小众乐器领域更为明显。
吉祥9岁学习圆号，直到大学时才发现，『我在演奏时的肌肉发音方法上有一些问题。』
『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巨大挫折，如果我要改，就意味着十年以来的肌肉记忆和演奏习惯要被颠覆。』
描述过程时，吉祥说像一个大学生掉入了小学生的境地：从最初的发音，怎么样把乐器吹响开始改正。
回忆这一次选择，吉祥说挺『刺激』的，改成功了就继续学，至于改不成功，根本不去想后果，『几乎是没有退路的。』
『大学才开始正确地吹圆号，这也是一种「晚熟」。』吉祥开玩笑说，如果错误发现得再早一点，自己无法像大学时那么冷静地接受错误，可能中途就放弃不改了。
『圆号就是冷静、不屈不挠。』吉祥说，『带着这样的品质去挑战学习过程中的各种状况并且胜利的人，才能最终站在舞台上。』
细心观察乐团中的圆号乐手可以发现，他们除了在倒水时显得有一些幽默之外，更多的时候处于一种克制、静默的状态。
这是因为圆号的演奏需要胆大心细，有一些慢的乐章，即使演奏造诣很高的人，也会偶然产生一些声音的波动。
『随时保持紧张，随时提防失误。』吉祥这样形容舞台上的圆号手，『强大的心理素质是演奏技巧之外最为重要的东西。』
务实的植树者
毫无疑问，圆号在国内是小众的。
如何推而广之，自然成了吉祥这一代青年圆号教师必须思考的问题。
最直观的推广是下一代的培养，吉祥将这一过程比作植树：选一块肥沃的土地，先将树种直了，再慢慢给它浇水。不能等到树都长得歪七扭八了，再考虑整个挖出来斧正。
『我不想让孩子们重蹈我的覆辙。不能学了十年圆号，又向我一样推倒重学，是吧？』吉祥说，『实际上，我们这一代更多的目标，是培养一些够服务于社会的学生。』
在教育市场上，有很多老师们直接发一个校音器，让学生对着吹——这只是在套用公式而已。
也有不少学生，在演奏时依然靠着校音器去进行调整。『这是不可靠的，基础教育的老师至少要做到帮助学生培养自己的「调性」。』
要改变这一现状，依靠高校老师的亲力亲为，精力是永远不够的，承接启蒙任务的人只能是基础教育领域的老师。
『基础教育不是说要将学生教到多好，技巧的快速进步可以在高校完成，在启蒙阶段，教「对」才是最重要的。』
实际上不止是圆号，『求快不求对』是教育市场的普遍现象，『等到更多优秀的人才投入到启蒙教育中时，国内的圆号教育才算真正完整。』
中国青年艺术家系列专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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